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彩蝶
我事关童年的记忆,大多半和连绵不绝的大山相关,那个被大山裹挟的小村,在没通上公路之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每到夏日,密密层层的绿从金钟山顶蔓延下来,淹没整个村庄,直到在村子中央的柿树坪上才戛然而止,那里座落着一个村校,学校不大,建筑倚着茂密的竹山呈L形分布,短边宿舍,长边教学楼,一字排开的教室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前面的泥地操场是整个小村的最大空地,农忙时节是全村人的晒谷场,平日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园。
在学校南侧的竹林深处,经过颇为曲折的一条灰暗羊肠小道,藏着一向阳小坡,坡上兀立一块不大石头,色泽黑沉,其状几分神似老鹰,被往届学长取名“老鹰石”,传言其由一成精老鹰石化而成,受了诅咒,封印于此,只有到夜半,方才会幻成另类会飞的动物,游弋在这片竹林。据说也有胆大的学长深夜来此求证,果是发现没了石头踪影。后在一届又一届学长们口口相传的无数个神秘“传说”加持下,到了我们这时,它俨然已成为镇校圣物。每每课间时分,我们气喘吁吁爬上竹林深处的小坡,不是为了亲手摸一摸那块“老鹰石”,就是为了向小伙伴们炫耀道听途说来一段关于石头新的“传说”,每次掩映着周围聚精会神的一双双眼神,那块“老鹰石”附着的神秘感又会平添一分。
少年的胸膛里总是灌满炙热的风。呼啸而来传说里,总想留一份专属自己的特立独行。我们相约要在晚上亲眼找到“老鹰”的踪迹,往后每个夜自习结束,我们都会围着学校周边寻觅,可是夜晚会飞的动物总归不多见,鸟儿们已经归巢,除了恼人的蚊子和天花板停着的苍蝇,连只蜻蜓也难找。竹林深处自然是不敢去,教室长长的走廊尽头最后成了守株待兔之地,那里悬着一盏长明不息的孤灯,夜里镶嵌在寂寥黑暗的小村中央,格外显眼,到了夏日,怕是整个村庄的飞蛾都会到此聚集,密密麻麻,只是无一例外是灰褐色的小只家伙,很难和神秘的“老鹰”挂上干系。
整个夏日的翘首以待,终于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多少年后我还清楚记得,那只雍容华贵的“凤凰”头戴霞冠、形尔修长、通身金黄,巴掌大的复翅上镶的火红色脊线,从头顶一直延伸到尾巴末梢,红黄相间的线条在昏黄灯下划过,微微颤动的空气,衬起浑身闪着光的绒毛波浪般层层流转,那条长长的彩色尾巴几个腾转,便在这个夜空熊熊燃烧开来,那种前所未见的不真实感,只有凭着书本上的彩色插画才可臆想。没等我们从惊讶中转过神来,彩蝶一个漂亮转身向着石头的方向消失在竹林深处。从此以后,关于“老鹰石”的“传说”又多一页,前去“朝圣”的孩子也越发密集了。
直到有一天,学校里转学来了一名县城里的孩子,白皙的皮肤、鲜艳的衣服、标准的翘舌音、干干净净的指甲盖。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他是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彩蝶。刻着“早”字的破旧课桌,泥地操场上星罗密布的弹珠坑,一叠被仿佛翻折褪色的香烟壳,显然提不起他的兴趣,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带他去到那块圣地,围着越发黝黑深沉的“老鹰石”,七嘴八舌争着给他讲述一段又一段神秘“传说”,唾沫横飞中,我清晰看到他的眼神,从好奇、茫然、到最后变得不屑。也就在那一天,在那块神圣的“老鹰石”旁,他给我们讲述了变形金刚、大力水手、魔力卡片、遥控汽车……新奇有趣的故事让我们大开眼界,一种远超“老鹰石”的光芒,在它身上慢慢流淌出来,像极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彩蝶。最后,在他展示完一个带有机关的文具盒后,那块神秘“老鹰石”彻底变得黯淡无光。也在那一天,我在他的嘴里,第一次听说“冷冻饮料”,一种灌装在被彩纸装饰漂亮瓶子里的液体,在炎热的夏日,只需要一口,就可以让人透心清凉,和大力水手的菠菜罐异曲同工。从此,“冷冻饮料”替代了“老鹰石”住进了我的心里。
机会在不久后一天到来,因为急性盲肠炎,我住进了县城的医院,面对白色的病房和刺眼的手术灯,一瓶冰冻饮料,是母亲对我术后的承诺,就像走廊尽头那盏灯,在恐惧无助的时刻,倔强地等着那只路过的彩蝶。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医院大门,我找到了商店琳琅满目的货架,看到了变形金刚,看到了魔力卡片,当然,我也看到了玻璃冷柜里,摆放整整齐齐的饮料,晶莹剔透的塑料瓶,被彩色的纸紧紧包裹,灌装的透明液体,隔着泛着朦胧冷气的冰柜玻璃门,散发着诱人的光,我渴望的眼神,在得到母亲的认可后,小心翼翼拉开玻璃门,拿上一瓶,紧紧抱在怀里,凉意穿过衣服,透过皮肤,深深沁入心脏,顺着滚烫的血液,瞬间在全身蔓延开来,那种无以名状的快乐,来自前所未有的体验,让我不自觉想起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彩蝶。我就这样一路抱着冰凉的“饮料”坐小巴车回家,舍不得开封,更舍不得尝一口,闷热摇晃的车厢内,我一遍遍摩挲包装纸上的每一个文字,“钙≥400、镁≥50、钾≥35、钠≥80、偏硅酸≥180”,看不大懂的特征性指标像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那只彩蝶,幸福的不真实。被捂得温热的“饮料”在小伙伴们期待的眼神中打开,小心翼翼分成小杯,入喉那一刻,世界是静止的,无色无味,远不及屋后的山泉水甘甜,略带消毒水的气味甚至让人失望透顶。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心心念念买的“饮料”其实是“矿泉水”。
多少年以后,习惯了太多约定俗成的我,偶然也会羡慕年少时那些幼稚略显狼狈的故事,那只路过走廊尽头的彩蝶,无需落笔,总会在某个夜晚,某个地点被反复提起。
作者:市院组织人事处 孔烨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