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动画《长安三万里》电影已经下线，但它给我带来的感动仍未退却，余韵悠长，令人回味。

它之所以令人感动，并非因其情节有什么曲折离奇，或者人物的命运有多么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它也不是传统的英雄三部曲式的故事，从李白的角度来说，它只是一个从意气风发到事无所成的人生起起落落的失意故事线，它的好看在于动画制作水平成熟、人设打造富有逻辑、叙事架构不落俗套，且与国人的文化基因、精神特质产生了精准碰撞。当然，《长安三万里》的主角到底是李白还是高适，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至少我和孩子的观点就有所不同。

孩子斩钉截铁地认为主角肯定是高适，我则认为这部影片讲的是高适眼中的李白，同时讲了观察者高适的一生。尽管影片中高适低开高走的一生甚至比李白的一生更富传奇色彩、更有小人物逆袭的故事感，但李白作为盛唐时期乃至千年历史长河中最闪亮的诗坛巨星，他的才华、个性都使他即便仅仅是出现在他人的生命中也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时代。从影片叙事结构的设计来说，李白高适均为主角，高适为第一人称视角，对高适这个主角的刻画着眼于其作为一个时代的观察者、参与者，从其一生的经历反映出背后整个时代的变幻，他通过个人的厚积薄发、蛰伏历练最终逆时代成长，大器晚成；李白为第三人称视角，镜头拉远，从他人的角度对李白的一生选取了几个关键的相遇点进行概括，李白是“传说中的他”，是多少诗人心中的白月光，“他们”成就了时代的繁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最终的失意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陨落，高适是时代的观察者、亲历者，而李白是时代的构建者。实际上，从影片中李白这一条叙述线来说，相对于故事，我更愿意说它讲的是一种经历，一个曾经意气飞扬、自比大鹏欲天地遨游的青年，经过现实的不断捶打、羞辱，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最终感受到了现实的强大、个人的无力，发出“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的叹息。他的叙事线中并没有明确的反派，对高力士之流毫无着墨，而这，更接近于人生的真相，由此涌上的不甘、无奈、忧闷、失意，相信会击中许多经历过社会沉浮的社畜的心，这时候，李白的心境与我们是相通的。

对一部分观影者来说，剧中的李白形象近乎“塌房”了，有一评认为剧中李白与高适是有才华而无才干和无才华却有才干的典型代表，认为李白空有一身才华，但无法成就具体的事业，相当于是眼高手低了，并由此引出教育的不同目标。这是种有趣的视角。但我认为，从世俗成功的角度来评价李白，太过功利了。李白的性格里始终有种超脱世俗的少年感，他刚出场时那张扬、爽朗的笑声和“当此盛世，你我当为大鹏”的豪言固然是“咸阳游侠多少年”的最好诠释，即便是到了青葱不再的暮年，连体型也开始臃肿下垂，他仍能作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样激情澎湃的千古名作，可见岁月磨砺、人生坎坷并未浇灭他骨子里的少年之气、少年之思，这与几百年后的苏东坡倒是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心性与沉闷保守、循规蹈矩的现实总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总为成年人所规训，所谓“你太不成熟了”是也！我不禁想起梁启超在百余年前所作之《少年中国说》，少年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梁启超认为在当时垂垂老矣的旧时代，少年们不可学彼时老朽者之默然苟且，少年们“红日初升”的朝气便是中国最可贵的希望。李白身上的少年气是古代文人中少有的，是浪漫主义的具象化。即便这种少年气会让他缺少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在具体事务中处处碰壁，令他加倍感受到壮志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但这样的赤子之心实在是值得理想社会一个珍惜的对待的，用被现代社会规训后的世俗眼光给李白的一生一个“失败”的评价，实在有时偏颇，也太过局限。孩子们显然尚未接受功利世俗的浸淫，也不会觉得李白疑似多动，他们喜欢李白的生动、有趣，对他站在栏杆上玩危险平衡、喝酒吟诗的举动津津乐道，也喜欢李白与一众诗友在长安酒肆里纵酒吟诗的快乐，对张旭狂乱的形象、诗人名家互喷酒嗝的情节印象深刻，他们很难捕捉到高适眼中的那一抹落寞，也不会去评价说李白这样纵情欢酒是在虚度人生。小孩慕强、大人怜弱，慕强慕的是未来，怜弱怜的是过往。对孩子们来说，人生的画卷刚徐徐拉开，尚未露出全貌，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孩子对李白种种危险动作、放浪不羁脾性的喜爱，让我明白，是李白身上无法掩饰的少年感让他们产生了共鸣，他代表了大唐的青春、理想和浪漫主义。至于繁华过后的落寞，狂狷背后的失意，努力之后的遗憾，盛大时代中个人命运的沉浮，那是无趣的被现实捶扁的成年人才会共情的东西。

目下，国产手机在重重围堵封禁之下取得重大突破，多少人在感叹终于理解了李白当年“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李白的耀眼才华和少年心性穿越时代千年，给了岁月以文明，站在历史长河边回望，他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如果说本片选取高适作为主角是另辟蹊径、别出心裁，那么我将这个影片中晚年落寞的李白视作主角，又何尝不是一种理解的叛逆？中华文化本就兼包并蓄，群星闪耀岂无俗世非主流李白之位置？

作者：慈溪市院 谢飞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