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何以成为中国人的宗教?
对于死后世界的思考,是催生宗教的源头。各种宗教,无一不产生于对死后世界的超越关怀。天堂、地狱、人间,前世、今生、来世,都是宗教的观念。
在佛教(西汉末年传入中国)传来以前,古老的中国缺少对于死后的关怀,诸子百家关注生,回避死,追求生命的延续,逃避生命的终结,古老的中国文化,成为一种重生避死的世俗文化。因此之故,古老的中国,有哲学而没有宗教,有天命而没有神。
《论语》:“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智慧的孔子,以应当致力于人事的理由,回避了对于神事的倾注,以应当关注生的理由,回避了对于死的追问。
诸子百家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生,在神与人之间选择了人,创造了广及宇宙自然、道德伦理、政治军事的东方理性文化,却与宗教失之交臂,留下了精神的空白。古来中国人精神的空白,往往由历史填补,千百年来,历史成了中国人的宗教。我们没有圣经而有古典;我们没有神殿而有宗庙;我们没有最后的审判而有历史的裁决;我们没有进入天堂的永恒至福,而有写入青史的千古留名。孔子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在历史的殿堂中接受审判获得位置,成了中国人的来世追求。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中国文化中历史意识的觉醒,也在殷周之际。殷灭夏,正是周灭商的镜鉴。以水为镜,可以知容颜;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前不见古人,历史可以复活;后不见来者,历史可以预测;念天地之悠悠,历史绵延不绝;独怆然而涕下,历史慰藉心灵。”
如果说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历史学家就是祭司。司马迁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远古的史官,正是上观天文、下察人事的卜师,也是沟通神与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先知。史官如实地记录人事,虔诚地上达神灵,谦虚地倾听天声,忠实地下达人间,如此得到神意,作为行动指南。历史学家的秉笔直书,植根于正确预测未来的期待,来源于人类对于神明的敬畏。
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宗旨:“究天人之寂,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乃史家的最高境界。司马迁引孔子之言自述心志:“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他著《史记》,是延续孔子整理《周易》《春秋》《诗》《书》《礼》《乐》的传统,寓义理于历史,五百年后自成一家。司马迁又曰:“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已经参透了今借助于古,当代借助于历史以自我认识的奥妙。
两千年来,《史记》堪称中国历史叙事的巅峰,其叙事之良美有据,思想之微露深藏,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诸子之别家。”伟大的司马迁,他将生命注入历史,在著述立言中求得永生,历史是他的宗教,他是历史的祭司。
古圣先贤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经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叔本华说,立言者的天空,有流星、行星和恒星。流星闪烁,转瞬即逝;行星借光,与时同行;唯有恒星,矢志不渝地放射自身的光芒。
作者:市院第三检察部 严慧